在辽宁的历史文化遗存中,有一争议性较大而又非常有趣的话题,就是中国四大名著之一《红楼梦》的作者曹雪芹的“祖籍”问题。为什么要关注曹雪芹的祖籍呢?这场看似地域归属的考辨,实为解读《红楼梦》文化基因的核心密钥——辽东军镇尚武之风如何孕育出大观园的精致诗学?正白旗包衣的奴籍身份怎样催生"假作真时真亦假"的哲学思辨?沈阳中卫的烽火狼烟与辽阳古城的文脉积淀,在曹氏家族记忆中熔铸成独特的文化合金。
《辽东志》载:"辽阳城雄峙辽东,弦诵之声闻于巷陌",这座自燕秦汉唐传承而来的东北文枢,在明代仍是"藏书甲于关外"的文化重镇。而沈阳作为新兴军事要塞,则呈现"旌旗蔽日,刁斗传宵"的军镇气象。曹氏家族横跨两地的生存轨迹,恰似文明转型期的活体标本。这种文化混血性使《红楼梦》突破单一文明框架,形成跨越时空的阐释张力,揭示经典文本层叠多元的文化记忆本质。今天,再次探讨曹雪芹的“祖籍”问题,更多的是希望吸引大家来关注辽宁的历史文化遗存,参与到振兴辽宁历史文化艺术的事业中来!
2012年,在沈阳市拆迁榆林堡地区时,考古部门抢救性地发掘了明代曹辅墓。其中,墓志为长方形青灰色石灰岩,志盖与志铭相扣合,外侧用两道铁箍缠绕固定。志盖篆书阴刻“赠怀远将军曹公墓志”。志铭为楷书阴刻,由明代沈阳乐郊乡贡进士郭宾撰文书写,共828字。墓志内容记述了墓主人曹辅始祖、高祖、曾祖、父亲等几代人事略,曹辅生平事迹,曹辅子女情况以及其子曹铭的相关事迹。从墓志中得知,曹辅于成化二十一年(1485)去世。由此,又一次掀起了曹雪芹祖籍到底在“辽阳”还是“沈阳”的争论!
曹辅墓墓志(图)
中国人心目中的“祖籍”
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祖籍(或称“籍贯”)通常被定义为一个人家族血脉的根源地,尤其是父系祖先长期生活或发源的地方。福建、广东等南方地区因宗族文化浓厚,祖籍观念往往更深;北方或因历史战乱迁徙频繁,祖籍记忆可能相对模糊。“祖籍”这一概念深深植根于宗族文化和乡土情结中,传统上,祖籍多以父系祖先的故乡为基准,尤其强调家族男性祖先的起源地。例如,祖父的出生地或家族族谱记载的聚居地为准。在中国,许多家族通过编修族谱、建立宗祠来维系祖籍认同,祖籍地往往被视为宗族的精神象征和祭祀中心。不同于中国人传统的家族历史渊源指向的“祖籍”,现今官方籍贯登记户籍制度中的“籍贯”通常仅登记为祖父的长期居住地或出生地,具有现实2法律意义。
明清两代,卫所军籍制度与满清旗籍的变革所造成的混乱
明朝建立军事卫所制度,明洪武皇帝采取"高筑墙"的边防战略,在辽东缔造出独特的军政地理格局。明代辽东都司的治所设于辽阳(今辽宁省辽阳市,古称襄平),其军事行政职能覆盖整个辽东地区。明洪武二十年(1387年)设立的沈阳中卫(今沈阳市,自古称辽东郡,辽金两代称沈州,清入前称盛京,入关后改称奉天),属辽东都指挥使司,仅仅是辽东都司下辖的25个卫所之一,为军事重镇。《辽东志·建置志》明确记载:“辽阳城,都司治所,辖辽东全境军政;沈阳中卫,城周九里三十步,守御辽东北界。”
辽东都司下辖沈阳中卫示意图
明代这种军政分离的体制导致,卫所官员的户籍必须登记于都司治所(军籍)。例如《明宣宗实录》宣德三年(1428年)记载,沈阳中卫指挥使曹义升任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,其户籍随即从“沈阳中卫军籍”转为“辽阳都司籍”。顺治六年(1649年)正白旗汉军都统衙门档案:“曹振彦,原系辽阳贡生,今隶包衣佐领”《钦定八旗氏族通谱》将沈阳中卫世职的曹锡远记为“世居沈阳地方”,但特别注明“此系旗籍,非原籍。这种制度设计衍生出独特的"双籍现象",又如成化二十三年(1487)《重修沈阳长安禅寺碑》题名中,"沈阳中卫指挥使曹辅"与"辽阳籍生员李淳"并列,恰是军事职务与籍贯归属分离的鲜活见证(可见辽宁艺术网推文《惊讶!长安寺碑文、楹联、匾额居然存有秘密!》。
《钦定八旗氏族通谱》局部
沈阳长安寺《重修沈阳长安禅寺碑记》
《重修沈阳长安禅寺碑记》局部
清初旗籍制度下的变化,后金天命六年(1621)的沈阳之役,成为制度转型的关键节点。《钦定八旗通志》卷三详载努尔哈赤"尽迁辽民入旗"的政策,原明军卫所被整体改制为汉军旗,但遵循"原籍从旧,旗籍从新"原则。清初汉军旗的建立虽将部分明军卫所改制为旗籍,但《钦定八旗通志》明确记载:"汉军旗人原籍仍从故土"。
清初将明卫所改制为旗籍时,采取“职随人走”原则。曹振彦于天命六年(1621年)归附后金时,其旗籍登记为“辽阳贡生”(《清内国史院满文档案》),而沈阳中卫世职仅转化为正白旗包衣佐领职务。《清太宗实录》天聪八年(1634年)诏令:“原明卫所官弁,各率所部入旗,驻地可变,旗籍不移”,这一政策使得曹氏旗籍登记为“沈阳”,但原籍仍属辽阳。这解释了为何《八旗满洲氏族通谱》将曹锡远记为"世居沈阳地方",此处"沈阳"实指广义的盛京辖区,而非狭义的今日沈阳城。正如冯其庸在《曹雪芹家世新考》中指出:"清初文献中的'沈阳地方',犹如唐代'陇西李氏'的郡望概念,是行政归属而非地理坐标。"
天聪八年《清太宗实录》中涉曹振彦的记载
曹氏家族历史变迁,有迹可寻
在历史典籍中《清史稿·文苑传》《八旗满洲氏族通谱》《辽东曹氏宗谱叙言》《八旗艺文编目》等典籍的记载,曹雪芹的先祖原是宋朝开国大将曹彬的后裔,明朝初年随军到了辽东,从此世居辽宁大地。而且曹家数代人“世袭”沈阳中卫指挥之职,是明朝辽阳都司管辖下的沈阳中卫的军事指挥官。从明洪武二十年(1387)曹雪芹的入辽始祖曹俊“调沈阳中卫”,到后金天命六年(1621)“末代中卫指挥”曹雪芹的五世祖曹锡远沦落为后金八旗军的战俘,前后历时234年之久。
曹氏世系表(图)
《五庆堂辽东曹氏宗谱》
曹家在辽宁人口繁衍千余,渐成巨族。在《辽东曹氏宗谱》绘就的家族谱系,堪称明代卫所制度的活态标本:始祖曹俊自江西南昌调任沈阳中卫指挥使,开启"世袭罔替"的军户传承。二世曹升任沈阳中卫指挥同知,《明太宗实录》永乐十二年(1414)载其"于辽阳城东置田宅",可见其家族已经开始聚居辽阳。四世曹英景泰元年(1450)官至辽东都司指挥佥事,其墓志铭载"治第辽阳,课子读书",显示军事世家向文化世族的转型。这种"卫所任职-辽阳定居"的模式,在明代辽东具有普遍性。同期铁岭卫指挥使李成梁家族,虽世袭军职却"筑别业于广宁,藏书万卷"(《全辽志·人物志》),印证了军事驻防与家族聚居的空间分野。
今藏于辽阳境内的《重建玉皇庙碑记》,篆刻于天聪四年(1960年)九月,原立于辽阳老城小南门外玉皇庙,也就是现在的曙光村。碑阴刻有当时官员的姓名。其中有“致政曹振彦”。致政是指官员退休的意思。这个碑和《大金喇嘛法师宝记》时间上相差就三个月,三个月前曹振彦还是个炮兵教员呢,怎么三个月候就退休了呢?其实他是当的新兵教员,新兵训练结束了,这些教员自然就没啥事了。此时还没有分配给他新的工作,自然就以“致政”身份出现了。此后,曹振彦就因为军功当上了山西省平阳府知州、大同知府,后来又到浙江做了浙江省的盐运使。成为朝廷三品文官。在清朝的官员记录中有这样的记载,康熙年间《山西通志》记载“平阳府知州,曹振彦,辽东辽阳人,贡士,顺治9年任”。乾隆年间《浙江通志》记载盐运使官员名称时提到“曹振彦,奉天辽阳人,顺治13年任”。
《重修大同镇城碑记》
《重建玉皇庙碑记》局部
又有,曾位于辽阳小南门外的《大金喇嘛法师宝记》碑。现在辽阳市三院北门后边,以前有个喇嘛塔园,这个塔园是西藏大喇嘛斡禄打儿罕囊素的墓塔,塔前有《大金喇嘛法师宝记》碑。碑文作于天聪四年(1630)六月。碑阴有汉文二十行,分组排列喇嘛门徒、僧众、官员和匠人名单。在教官行列中,有曹振彦之名。曹振彦作为曹雪芹的五世祖,也就是曹雪芹的爷爷的爷爷,在天聪四年就曾任教官。当初孔有德投降清朝时带来的一批红衣大炮,天聪四年正月曾有一批汉兵新兵入伍,称为炮手兵,这批新入伍的炮手兵需加以专门的技术操练,教官一职正是为此所设。从这个碑知道,曹振彦此时已经是一个技术官僚了。
《大金喇嘛法师宝记碑》局部
曹雪芹祖父曹寅,曾多有自述其祖籍。在其著作《楝亭诗钞》中,自署"千山曹寅",千山系辽阳代称。《楝亭诗钞》:卷三《松茨四兄远过西池》自注:“家兄讳荃,字子猷,世居辽阳”;卷五《闻珍儿殇》泣血而书:“家世襄平阅废兴”(襄平即辽阳)。
《楝亭诗钞》
还有特别要提到《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》。这部《曹氏宗谱》,谱前有清顺治十八年谱中所记之第“十一世”曹士琦撰写的《辽东曹氏宗谱叙言》。由于谱前还有同治十三年(1874)衍圣公孔祥珂题的《明宣宁侯安国公忠壮公像赞》,可知此谱的修撰当在光绪元年(1875)前后。由于这部宗谱中在所记“四房”曹智系下空五世而记入了曹雪芹上祖曹锡远以下“六世”共计十一人。《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》所记载:“曹俊……世袭指挥使,封怀远将军,守御金州,后调沈阳,即入辽之始祖。生五子,长升,次仁,三礼,四智,五信。”而曹雪芹的五世祖曹锡远则是曹俊四子曹智的后人,属“辽东四房”,是曹俊的九世孙。曹锡远世袭沈阳中卫指挥使,生子曹振彦,曹振彦于万历四十八年(1620)前后生子曹玺,即曹雪芹的曾祖父。在清《曹玺传》中都记载着曹锡远的事迹:“曹玺……王父(即祖父)宝宦沈阳,遂家焉。”这说明曹雪芹的五世祖曹锡远为官沈阳,而文中记载祖籍,需置于清代旗籍管理制度下理解,“沈阳”指盛京辖区(含辽阳),且侧重旗籍归属,非否定家族原籍。也就是说,并非肯定安家在今天的沈阳市。
相较之下,藏于沈阳的《重修长安寺碑记》、《赠怀远将军墓志》等遗迹,仅仅反映曹氏家族成员的职务属性,并不能完全印证曹雪芹家族祖籍是在沈阳,正如唐代安西都护府将领在长安置宅不能改变其郡望归属,沈阳的军事遗存恰似《红楼梦》中"宁国府"的赫赫门匾,而辽阳祖茔才是"甄士隐"故事的文化原乡。
自此,从洪武年间的军户落籍到康乾时代的文化追认,曹氏家族始终保持着对辽阳的精神皈依。这种跨越时空的籍贯认同,恰似《红楼梦》中"大荒山无稽崖"的寓言——表面是地理坐标的虚无,内里是文明根脉的执着。当我们在千山暮色中追寻曹寅笔下的旧时月色,在辽阳碑林中触摸曹振彦的题刻残痕,实则是解码中华文明在碰撞中融合、在断裂处重生的精神密码。这辽宁黑土地上的历史文化记忆,正等待着新的阐释者来续写传奇。